贤难第五世之所以不治者,由贤难也。所谓贤难者,非直体聪明、服德义之谓也。此则求贤之难得尔,非贤者之所难也。故所谓贤者,乃将言乎循善则见妒,行贤则见嫉也,而必遇患难者也。
虞舜之所以放殛,子胥之所以被诛,上圣大贤,犹不能自免于嫉妒,则又乎中世之人哉!此秀士所以虽有贤材美质,然犹不得直道而行,遂成其志者也。
处士不得直其行,朝臣不得直其言,此俗化之所以败,暗君之所以孤也。齐侯之以夺国,鲁公之以放逐,皆败绩厌覆于不暇,而用及治乎?故德薄者恶闻美行,政乱者恶闻治言,此亡秦之所以诛偶语而坑术士也。念世俗之人,自慢其亲而憎人敬之,自简其亲而憎人爱之者不少也,岂独品庶贤材时有焉。邓通幸于文帝,尽心而不违,吮痈而无吝色。帝病不乐,从容曰:天下谁冣爱朕者乎?邓通欲称太子之孝,则因对曰:莫若太子之冣爱陛下也。及太子问疾,帝令吮痈,有难之色,帝不悦而遣太子。既而闻邓通之常吮痈也,乃惭而怨之。及嗣帝位,遂致通罪,而使至于饿死。故邓通行所以尽心力而无害人,其言所以誉太子而昭孝慈也。太子自不能尽其称,则反结怨而归咎焉。称人之长,欲彰其孝,且犹为罪,又况明人之短矫世者哉?
且凡士之所以为贤者,且以其言与行也。忠正之言,非徒誉人而已也,必有触焉。孝子之行,非徒吮痈而已也,必有駮焉。然则循行论议之士,得不遇于嫉妒之名,免于刑戮之咎者,盖其幸者也。比干之所以剖心,箕子之所以为奴,伯宗之以死,郄宛之以亡。
夫国不乏于妒男也,犹家不乏于妒女也。近古以来,自外及内,其争功名妒过已者岂希也?予以唯两贤为宜不相害乎?然也。范雎绌白起,公孙弘抑董仲舒,此同朝共君宠禄争故邪?唯殊邦异途,利害不干者为可以免乎?然也。孙膑修能于楚,庞涓自魏变免,诱以刖之,韩非明治于韩。李斯自秦作,思,致而杀之。嗟!士之相妒,岂若此甚乎。此未达于君,故受祸邪。唯见知为可以将信乎。然也。京房数与元帝论难,使制考功而选守。晁错雅为景帝所知,使汉法而不乱。夫二子之于君也,可谓见知深而宠爱殊矣。然京房冤死而上曾不知,晁错既斩而帝乃悔,此材明未足卫身,故及难邪?唯大圣为能无累乎?然也,帝乙以义故囚,文王以仁故拘。夫体至行仁义,据南面,师尹卿士,且犹不能无难。然则夫子削迹,叔向缧绁,屈原放沈,贾谊贬黜,钟离废替,何敞束䌸,王章抵罪,平阿斥逐,盖其轻士者也。
诗云:无罪无辜,谗口敖敖。彼人之心,于何不臻。由此观之,妒媚之攻击也,亦诚工矣;贤圣之居世也,亦诚危矣。
故所谓贤难也者,非贤难也,免则难也。彼大圣群贤,功成名遂,或爵侯伯,或位公卿,尹据天官,柬在帝心。宿夜侍宴,名达而犹有若此,则又况乎畎亩佚民,山谷隐士,因人乃达,时论乃信者乎?此智士所以钳口结舌,括囊共默而已者也。
且闾阎凡品,何独识哉?苟望尘僄声而已矣。观其论也,非能本闺𨵦之行迹,察臧否之虚实也,直以面誉我者为智,謟谀已者为仁,处奸利者为行,窃禄位者为贤尔。岂复知孝悌之原,忠正之直,纲纪之化,本途之归哉?此鲍焦所以立枯于道左,徐衍所以自沈于沧海者也。
谚曰:一犬吠形,百犬吠声。世之疾此,固久矣哉!吾伤世之不察贞伪之情也,故设虚义以喻其心曰:今观宰司之取士也,有似于司原之佃也。昔有司原氏者,燎猎中野,鹿斯东奔,司原纵噪之。西方之众有逐狶者,闻司原之噪也,竞举音而和之。司原闻音之众,则反辍已之逐而往伏焉,遇夫俗恶之狶。司原喜,而自以获白瑞珍禽也,尽刍豢单囷仓以养之,豕俯仰嚘咿,为作容声,司原愈益珍之。居无何,烈风兴而泽雨作,灌巨豕而恶涂渝,豕骇惧,真声出,乃知是家之艾豭尔。此随声逐响之过也,众遇之,未赴信焉。
今世主之于士也,目见贤则不敢用,耳闻贤则恨不及。虽自有知也,犹不能取,必更待群司之所举,则亦惧失麟鹿而获艾豭。奈何其不分者也,未过风之变者故也。俾使一朝奇政两集,则险隘之徒,阘茸之质,亦将别矣。夫众小朋党,而固位,谗妒群吠啮贤,为祸败也岂希?三代之以覆,列国之以灭,后人犹不能革,此万官所以屡失守,而天命数靡常者也。诗云:国既卒斩,何用不监。呜呼!时君俗主,不此察也。
戊子六月初十灯下校此卷怪风疾,丙如秋湥,御夹衣而坐。
潜夫论卷第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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